作者：王若冰 编辑：王秀华

　　明末清初之际，一群自福建汀州迁徙而来的匠人，行至温州苍南玉苍山南麓的莒溪之畔，看着眼前林木茂盛，溪水长流，萌发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这里安居立业，把传承自故土的制陶技艺在这里发扬光大。因为这里拥有制陶的良好条件：优质的高岭土，茂密的山林，取之不尽的柴木和溪水。

　　多少年后，碗窑村的村民都要感念先民的那个决定。这群巫姓匠人，在当时叫“焦滩”的村落里竖起了烟囱，建起了碗窑，架起了水碓。“咿呀咿呀”的水碓舂土声仿佛“砰砰”的心跳，盘活了原本沉寂原始的村落，烧窑的大火点亮了村民们生活的希望，也照亮了这个古老村落的前程。

　　随着制陶规模不断壮大，一座座木结构房子沿着莒溪边半山腰层层展开。到了清乾隆鼎盛时期，窑工达四千人，“业此者，多属闽人”(民国《平阳县志》)，民间传说有18条龙窑(又叫“阶级窑”)，月销碗具162万只。渐渐的，“蕉滩村”被“碗窑”这个更具特色的名字所替代。

　　我顺着粗粝不平的石阶拾级而上，三百多间古老的清代木质建筑依山而建，洗尽铅华。一个亭台状的古戏台，静静地矗立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想当年，这里应该是陶工们晚上聚居消遣之地。这些汉子，脸上还带着烟火色，眼中却映着戏台上的烟火。人生如戏，他们又何尝不是在烧制自己的悲喜？把塑好的胚身送进灶火，经过一场历练，有的成为温润的青花，有的在高温中开裂，成了被弃置的陶渣。

　　最能代表碗窑繁华的是这十八条(另一说“八条”)形似长龙的阶梯窑。

　　我静静地站在这古老的窑炉旁，想象着碗窑鼎盛时的景象：十八条龙窑同时点火，夜色被窑火映得通红，整个山坡成了一条腾飞的火龙。那成千上万筐碗碟，沿着挑夫的扁担走向码头，顺着鳌江水流向温州、福州，甚至更远的地方走去。一只碗的旅途，就是这个村落与世界连接的方式。如今，也成了与未来世界中我们连接的方式。

　　然而手作时代的式微终是历史的必然。当搪瓷与玻璃制品渐次登场，当机械取代手工，这些质朴的陶碗渐渐退出了日常。窑火渐熄，人声渐远，唯有老屋在风雨中默默老去。

　　奇怪的是，这里的游人不减反增。我多年前来过碗窑，此后在很多个瞬间想起它。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念叨何时再重游。这次再度重逢，我突然明白了想一来再来的原因。那些被高度工业化摒弃的慢速和低效，那些被繁复精美替代的质朴和粗粝，正是这个时代缺乏的精神品质。将来有一天，每个人都会意识到，繁华的极致是拙朴，只有经过双手的摩挲，带着人体温度的艺术品才能拥有经久不衰的生命力。

　　山间的龙窑依旧保持着俯身的姿态，仿佛在等待——等待喧嚣过后，世人重新发现朴拙的价值。碗窑，也在静静等待着几百年后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