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世斌 编辑 王秀华

　　

　　

　　过了晌年，虎子妈更是喋喋不休地絮叨起来：“都这时辰了，虎子咋还没到家呢？县城的公共车每天上午十点准时开，开到沙岙底也就个把钟头。下了车走小路，凭虎子的脚劲顶多半个来钟头就走到家了。喂，虎子爸，虎子信上说年三十中午保准到家的，信是你念给我听的，你个老头子没念错吧？把虎子的信拿出来再念念……”

　　包完最后一只饺子的虎子爸起身拍了拍手掌，说：“看把你急的，你这样密密念儿子，他就会突然飞到你面前？”

　　西边的太阳眼看就要坠入远山了。虎子妈心情更加急切了。她出门站在路口，把右手掌抬到前额搭了个“凉棚”，直把眼神投向小路尽头。远远的，她望见了在夕阳下晃动的绿色身影……自从儿子远赴昆仑山当兵，已经整整三年没回家了。她听说昆仑山很高峻，山上的空气不够用，走几步路都得喘粗气。平常吃不到新鲜蔬菜，冬天下的雪有饺子皮那么大，积雪到夏天都化不了。儿行千里母担忧。而今天，就在现在，她牵挂在心头尖的儿子终于如收紧线的风筝，朝着自己的怀抱扑来……

　　绿色身影靠近了，虎子妈正欲喊出“虎子”时，却倏然间看清眼前的不是虎子，而是与虎子同一天去昆仑山当兵的后生猫儿。

　　虎子妈还在愣神之际，猫儿响亮地喊了一声“阿姨”。虎子妈“嗳”了一声。猫儿说：“阿姨过年好啊，我来给长辈拜年啦！”

　　虎子妈回过神来，赶忙说“好好好，外头冷，快进屋。”

　　猫儿随虎子妈进了屋。虎子爸还以为是儿子到家了，从镬灶间边走出边说：“是虎子到啦？阿爸正等着下饺子呢！”可话音落下，虎子爸一看眼前站着的不是虎子而是猫儿，不禁问道：“是猫儿呀，大过年的你怎么来啦？”

　　猫儿躬着身子双手作揖道：“给阿叔拜年啦！”

　　虎子爸问道：“虎子呢？他信上不是说和你一块儿回家探亲的吗？”

　　虎子妈也急切地问道：“是啊是啊，都要吃年夜饭了怎么还不见虎子呢？”

　　猫儿眨了眨眼说：“哦，部队临时有任务，所以虎子的探亲假连长没给批准。阿叔，这大年夜的家里就您俩，挂念虎子一定会更觉冷清，我特地拎了两瓶老酒汗，今晚陪您喝几盅。”

　　虎子爸年轻时当过几年兵，上过朝鲜战场，左腿还负过伤。他说：“临时有任务？工程兵部队要打仗了吗？跟阿叔说实话，究竟出了啥事？”

　　猫儿露出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说：“阿叔，我说的就是实打实的实话呀！顶多再等几个月，虎子一定回家。”

　　猫儿和虎子的家相距不远，走路不出十分种就可以到。他俩八岁起一块儿在村小念书，虎子家就在村小旁边，放学后猫儿常来家里玩，有时还在虎子家里吃睡。虎子爸多少了解点猫儿的脾性，心想，让你小子喝几盅酒，不怕你不说实话。

　　热腾腾的饺子端上了桌。猫儿端起酒盅起身敬两位长辈。虎子爸一口饮尽了酒盅里的烧酒。待猫儿也一口饮尽后，虎子妈劝道：“别光顾着喝酒，快趁热吃饺子。”

　　猫儿还没等虎子妈把话说完，便搛了只饺子塞进嘴里，边嚼边说：“阿叔阿姨，我从小就爱吃你们包的饺子。我阿妈过年只会炒年糕摊麦饼。”

　　猫儿叙说着自己和虎子在部队里的事，不知不觉十来盅烧酒下了肚。虎子爸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趁虎子妈起身去镬灶间烧田鱼的当儿，眼神凌厉地盯着猫儿说：“给我说实话！”

　　猫儿含含糊糊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没能管住嘴，仰头喝了盅中的酒说：“阿叔，是虎子怕你们担心，叮嘱我瞒着的。其实说了实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虎子是因为负了伤一时回不来的。那天虎子所在的汽车运输连接到上级临时用车的命令，连长考虑到过几天虎子就要回家探亲了，就没让虎子出车，但虎子却向连长请战，说出车来回也就两三天，不耽误探亲。连长同意后，虎子就带着新兵徒弟上路了。入冬后的昆仑山脉冰天雪地，道路坑洼湿滑。虎子的徒弟换手开车的时候，轮胎打滑，翻了车。虎子的左腿骨折了。”

　　虎子爸不禁“哎呀”了一声。

　　猫儿赶紧说：“阿叔别担心，卫生队一位老军医医术高超，把虎子的腿给保住了。您就放宽心吧！我刚才说了，待到春暖花开时，虎子保准囫囵个地站在您面前。”

　　虎子妈从镬灶间端出冒着热气的金黄色的田鱼，把鱼盆摆到猫儿跟前说：“猫儿，尝尝阿叔在水稻田里养的田鱼。都七点多了，吃几口鱼肉就回家吧，大年夜的，别让你爸妈等急了。”

　　猫儿“嘿嘿”笑道：“阿姨您别赶我走啊，我跟爸妈说好了，八点前一准回家。我家吃年夜饭兄弟姐妹嫂子侄子的围拢一大帮，热闹着呐，不缺我一个。”

　　虎子妈说：“大过年的，啥叫不缺你一个？喝了酒瞎说。早点回家陪你爸妈要紧。”

　　虎子妈在路口目送猫儿走远后，抬起围裙摁了摁眼角，进屋碎碎念道：“昆仑山上也不知道会下多大的雪，屋里头火炉烧得旺不旺呀？大年夜的部队里都吃啥喝啥？”

　　虎子爸说：“能吃啥？肯定也是吃饺子呗！”

　　虎子爸没有猜错，病床上的虎子吃的正是饺子。

　　护士望着窗外的雪幕惊叹,“雪下得好大呀”,说着用双手合拢了窗帘，对仰靠在病床上的虎子说：“虎子，卫生队下午宰了一只羊。队长和我们一起动手包了好多羊肉馅的饺子。”

　　虎子说：“我爱吃饺子。我家大年夜都吃饺子。”

　　小蓓与虎子同年入伍，而且来自同一个地区。三年来,虎子与小蓓常有往来，去年过年前还与小蓓、猫儿等几个同乡战友到照相馆拍了集体照。小蓓有点不解地问虎子：“江南老家过年主食一般都是炒年糕的呀，怎么你家却是包饺子呢？”

　　虎子说：“我以前也一直觉得挺奇怪，我家年夜饭的主食怎么与别人家不一样？直到当兵前夜，我阿爸特意为我包饺子时，我问阿爸，他才告诉我是为了怀念一位救命恩人，是阿爸的排长。在朝鲜战场上，阿爸所在的连打得只剩下一个排的兵力了，官兵们忍冻挨饿死守阵地。阿爸趴在阵地上，迷迷糊糊地舔着干裂的嘴唇，跟身边的排长说：‘排长我饿，我刚才梦见你包的野兔馅的饺子了。’排长是山东人，我阿爸当兵的几年里跟排长学会了包饺子。我阿爸入伍第一年在东北驻地时，排长打了两只野兔，为连续多日在野外执行任务的战士包了野兔肉馅的饺子。那是阿爸入伍后第一次吃饺子。”

　　小蓓插言道：“那才叫野餐哩！战争年代的军人在艰难困苦的环境里依旧保持着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

　　虎子接着说：“就在阿爸背过身在不远处小解时，几发炮弹倏忽而至。排长眼疾手快，大喊一声‘卧倒’，纵身扑到了阿爸的身上，他自己却牺牲了。阿爸在后来的一次战斗中左腿负了重伤，伤愈后随部队离开朝鲜战场的那天正是大年初一……”

　　小蓓插话道：“过年能有饺子吃吗？”

　　虎子说：“阿爸说那时候官兵们过年哪能吃得上饺子啊！是当地的群众大年三十过来慰问，阿玛尼们为全连还活着的十多位官兵包了素馅饺子，每人只分到两只。阿爸吃了一只，省下一只摆到了排长的坟头。”

　　小蓓默默听着，不由地握住了虎子的手。许久，她松开虎子的手说：“晚饭的哨声响了，我去食堂给你端饺子去。”

　　不一会儿，她端来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饺子。虎子搛了一只饺子塞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思绪却飞向了爸妈：“阿爸，您包的饺子这时候该下锅了吧？阿爸，大冬天的，您那负过伤的左腿是否又犯疼了？阿妈，您在焦急地等儿回家吃饺子吗？猫儿是否已经告诉您和阿爸，因为部队临时有任务，儿只能推迟了探亲假？阿爸阿妈，你们快趁热吃饺子呀，儿正在吃饺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