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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萃丨一个名叫水凤尾的村子

2024年01月17日 10:03:27 来源:平阳县融媒体中心

  潘孝平 编辑 王秀华

  水头古镇因水而名。这个镇子有许多村庄的名字都跟水有关,譬如湖门、雅屿、溪心、蒲潭、三桥、水凤尾等等。水凤尾村因早年有金溪支流流经此地,形似凤尾舒展,故称舒凤尾。当年村头路亭的匾额上题有“舒凤尾”,后因方言“舒”“水”谐音,乡民习称水凤尾。反正从我记事起,就晓得离自家一里地开外有一个名叫水凤尾的村子。

  最早居住在水凤尾的当数林家人。公元1612年,林在武携眷自闽南安溪依仁里一路辗转来到水头盆地东南一隅,但见此地三面环水,宛如半岛伸入江中,江边有座宫庙,庙前有船渡,有后江、前江连接鳌江,这与原住地的讨海生活相宜,遂搭寮而居前江之滨。越八年,施赞立五族兄携家人接踵而至,于后江侧畔安家。在这方圆二里的沙洲平野上,林家人、施家人亦耕亦渔,睦邻相处,春秋代序之间,林家人盖起六座新厝,施家人兴建了五座楼房,桨声灯影,炊烟袅袅,村落逐渐成型。

  明末清初,时局板荡。在宋、元时期曾经名闻遐迩的泾口市,到了明代因屡遭倭寇袭扰而日益凋敝,同时与泾口市隔江相望的水凤尾村依托深水港湾,且毗邻水头街,则迅速崛起,成为北港重要的物流集散商埠。一个幽僻的村舍,本地人、异乡人汇集于此,稠人广坐,鱼龙混杂。时江边宫前的渡口为小江南、南湖等地赶集必经之口岸,来往行人到江滨码头须乘船过渡。当地有顽劣之徒欺生,纠集三五无赖霸占渡口小船,向每个登船过客索要一两白银,不然不给摆渡。若有质疑,发生口角,便拳脚相加,一些小商贩、过路客叫苦连天。有乡人将当地恶少强取豪夺之恶行,向村里施氏族长诉苦。深孚众望的族长闻讯而动,出面训诫、吓退了恶少,并捐献自己的平生积蓄,购置一艘大木船,还雇请船工撑渡,不收取过路人分毫船费。“坐船不用付铜钱,白渡!”四乡八邻的乡民无不拍手叫好。数年后,族长辞世,民众感怀他的慈心善举,就把原先的江边宫改称“白渡庙”。后地方官员将族长之美德逐级上疏,朝廷颁旨敕封白渡庙为当地圣庙。

  康乾时期,四海承平日久,商品贸易风生水起。在那烟波浩渺的大江之上,鳌江潮踪滔滔东来,洪波涌起,各地舳舻相接,争相停泊于水凤尾江岸,一时间樯桅林立,商贾云集,人烟辐辏成市。在这些外埠来船当中,宁波商船最引人注目。当时甬商运来大量的鱼盐、蜃蛤、丝绸、青瓷、百货用品等贸易物资,带走诸如竹木、苎麻、烟草、茶叶等地方特产。为便于住宿及货物堆放,甬商特意在村里购买土地,兴建三进屋舍,作宁波商会的客栈库房。这些漂泊在外的商人为祈求海运平安,招财纳福,他们将天后娘娘神位奉祀于栈房中堂,拈香膜拜。迨至乾隆中叶,江流易道,后江淤泥成涂,无以通航,货轮转靠前江大滩,宁波人随迁他处,栈房由是废弃。乾隆二十五年(1760),当地信众将荒芜的“宁波栈”改建成娘娘宫,供奉天后娘娘,以祈乡里吉祥安康。

  “鹭鸶湾畔浪如银,鸭嘴轻舟往返频。”这是乾嘉年间诗人鲍台在鳌江水头段江面上所看到的景象。“乘潮直到水西头,寒夜风多鼓棹游。芦荻根边登岸去,白霜和月冷狐裘。”这是光绪年间诗人缪文澜在一个霜夜从水头大滩下船登岸时的情形。迨至民国二十年(1931),潮水日益减退,外埠客船、货轮已无法正常驶入水头街埠头殿脚泊岸,时货殖水头中街的厚泰商行掌柜陈奕树倡捐兴建大滩码头,以便利水头、鳌江两镇之间的小客轮、大货船停靠。他董其事,鸠工庀材,驳石坎,建凉亭,铺斜坡道,修筑大滩至新街的石板马路。历两年乃竣工,陈董事在大滩上种植大榕树,并立碑以志。

  鳌水汤汤千帆来。自打大滩码头开张之后,很快成为鳌江中上游吞吐量最大的船埠,于是,水凤尾村一下忙活起来了。原先芦荻丛生的滩涂上,运输站、搬运社、供销仓库、粮食仓库等应运而生。那源源不断的货物抵岸、卸船,再用板车拉到水头街的店家,或用竹簰转运到北港西部溪埠。同时,泰顺、文成的杉木,顺溪的陶瓷,青街的竹制品,山门的矿砂,还有本地山杂、络麻、席草、芋艿、甘蔗等土特产在这里装船出埠。水凤尾村的青壮年男子自然地从事货物装卸、搬运的营生,靠汗水挣工钱,而村里一些闲不住的妇女则拎起篮子到客轮上叫卖五香、花生之类的零食,或在榕树下摆个摊,贩卖香烟、瓜果、糕饼啥的,或在路亭旁支个炉灶,做起煎菜饼、蒸米糕、泡油锅等小吃,以贴补家用。

  唐人权德舆说过,“潮信催客帆”,此话可信,缪文澜当年就是这样乘潮夜航的。船老大通常会借着涨潮之机,让船只顺势上溯西进,趁落潮时启航,向东行进。故而不管白天晚上,码头上的行人攘来熙往的,长夜未央。凭借繁忙的船运带来的人流、物流和商机,水凤尾村从以农业为主开始向亦农亦商的模式转变。民国二十九年(1940),村中能人施光埕在后江江涂上搭起厂房,创办“施长发”皮坊。当时的皮革制剂系从植物上直接萃取,不含有重金属等有害物质,这对周边环境并无大碍。他购置德国进口的简易压光机、小型轧皮机和12马力柴油机,雇佣本地80余名产业工人从事生产。施长发是当时本县首家用机械制革的皮坊,其以价格公道质量好而驰誉瓯南,产品畅销温甬沪杭。1954年初,国家对私营皮坊实行公私合营改造,随后施长发皮坊并入平阳制革厂。从此以后,江畔再无柴油机的轰鸣声,但迎来了一串串耕牛那浑厚的“哞哞”声。1954年春夏之交,水头供销社耕牛交易市场在水凤尾村大滩江边开市经营。每月逢农历三、六、九为市日,当年每一个牛市日,耕牛上市数就有300至400头,到了1984年,上市交易数500至600头。三十年来,大滩牛市一直是全县最大的专业市场。牛市场选择大滩,这缘于牛源除北港周边乡镇供应外,还有自闽东北的福鼎、霞浦、寿宁等地调入,而且主要销往宁波、海盐、黄岩等地,这都有赖于水运。那四面八方的耕农、商贩以及牙郎隔三差五出入水凤尾,于是村民林国印、林加贯、林玉等陆续开办了十来家饭铺,一些挑糖担的、端油条的、引车卖浆的也纷至沓来,在市场的房前屋后牛身旁穿梭、吆喝,这给村子平添了市井气息。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盛衰各有时。那四百年前的渡口以及如怒之波涛早无踪,好在白渡庙依旧在,那高悬的“圣旨白渡庙”竖匾熠熠生辉,成为一座老镇的人文地标,它并不仅仅属于水凤尾。那二百多年前的宁波栈已演变成为娘娘宫,至今社戏长唱不衰,香火经年缭绕。娘娘宫前那条长不过五十米、宽仅丈余的宁波路,老水头人耳熟能详,这是水头镇区唯一一条以城市之名来命名的街道,也是康乾以来水头商埠繁荣的最后一道注解。那九十年前舟楫如织的大滩船埠,谁料想,五十年后因航道淤塞、潮水萎缩而无奈歇业,今又因防洪工程改流而不见涓滴。只有昔时陈奕树手植的榕树英姿不减,亭亭如盖。七十年前,那三五成群的农人牵着耕牛从山门梅岭、从南雁蒲岭、从腾蛟青塆岭、从南湖汤家岭鱼贯而入水头街,然后大踏步走向大滩的场景已不复存在,那穿着蓑衣的老农和埋头拉犁的耕牛不知何时淡出人们的视线,村庄不再需要耕牛了。五十年前,后江水塘内一片菱田,满眼袅袅婷婷,不时有野鸭出没,这无关清风明月,那黑不溜秋的六角菱,才是我儿时的诱惑和记忆。那无从纪年的水凤尾亭已夷为平地,徒留下一个地理概念。亭子前方那碧波粼粼的大水仓已变成水果批发市场,早年的后江、前江地界已有一幢幢高楼大厦拔地而起。

  今天,我再度到水凤尾散步,这块自己年少时曾无数次用脚步丈量过的土地,曾几何时,于我越来越生分了。时下在城市化浪潮席卷下的乡村,时移事改,乡愁已无处安放。当代作家冉云飞说:“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从这个名叫水凤尾的村子来看,从水头乃至北港的千百个村子来看,我觉得这话没有错,让人走心。

网络编辑:张超霞

文萃丨一个名叫水凤尾的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