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家盛 编辑 王秀华
1988年,父亲调到南麂岛粮管所工作,每到暑假,我们全家就要在南麂岛住上两个月。一开始,我们姐妹俩不太愿意去,因为岛上白天不供电,只有每晚6点到9点才临时发电,这就意味着暑假里看不了电视;岛上也没蔬菜和肉吃,禁渔期大部分时候吃的都是交通船送来的冬瓜。但是,我们暑假去南麂岛,不是为了旅游和度假,纯粹是为了一家人待在一起节约开支。
每一次乘坐往返于鳌江和南麂岛的交通船,都是可怕的经历。父亲尽力为我们找可以躺的铺位,可是每次一躺进那个狭小又臭烘烘的舱位里,船还没开,胃里已经翻江倒海,三个半小时吐到天旋地转。
第一次从火焜岙上岸时,人已经吐到虚脱,迷迷糊糊地回头望了一下,却被惊到了。那大约是正午时候,太阳很烈,海面却很平静,眼前的海水不是蔚蓝的,竟然是碧绿的,更确切地说是碧透的。山海相连,不远处的海平面上耸起的两座小岛夹着一片海湾,显出宁静又雄伟、磊落与恢弘的气质。哦,原来这才是大海。那一刻,脑海里定格了一片碧海。此后,每次离船登岸,我都会认真地看一看这片海湾,然后狠狠地深呼吸一下,以此表达我对大海深深的敬畏。
上世纪80年代的南麂岛生活,还有几分原始的气质。火焜岙码头上岸,我们爬上大卡车的车斗,在颠簸的山路上360度全景欣赏散落在青山碧海间的一簇簇石头小屋。风中凌乱,却氧气满满,荡涤了晕船带来的疲乏。
我们住的地方是马祖岙村。马祖岙码头不算大,却是打鱼人进港的地方。父亲的单位有个食堂,职工和家属都去食堂打饭。食堂边上不到百来米处就是马祖岙小码头,码头下面是一个小小的海滩。我们刚到南麂岛是6月底,正是禁渔期,码头很安静,烈日下的空地上晒满了做鱼粉的臭鱼烂虾。这个海滩真的很小,沙滩上多是碎石,又因为是在码头边上,常有渔船进出,所以也常有碎酒瓶、包装袋等垃圾,一般来南麂岛旅游的人,鲜少会到这里玩儿。当然,那个年代南麂岛旅游还没兴起。我们每次等饭吃的时候,都会先来这个海滩玩一会儿,因为实在没有地方去。久而久之,发现这里也是别有一番风味的所在。
由于海水的侵蚀,海滩岸边的崖壁上,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无数穴罅,其中生活着各式各样的小生物。潮涨潮落,四季轮回,使得每个穴罅成为一个生动又精致的小世界。很多小生物,我们都叫不出名字,即便有当地人给它们取了名字,估计也不是学名。赶海人给这些生物取名更像是取绰号,觉得它像什么,就叫什么,很是随意。比如,有种背着微绿椭圆形贝壳的贝类生物,当地人就照着它的样子叫它“铜镬”;有种外壳像绿脚趾的生物,就叫“鬼脚”;有点像鸟嘴的,就叫“雀嘴”。有一种生物最有趣,因为不能食用,没人给它取名字,后来猜想大约是一种海葵。它们团团地长成一个花苞状,通体棕褐色伴有彩色线条,有点儿像万花筒,说它们是动物吧,好像又是长在岩壁上,说是植物吧,碰一下又会喷水。小小的生命,保护自己的能力很小,但很顽强,滋一道水警告侵犯者,奶凶奶凶的,很有气势。像这样的无名生物很多,它们安然地待在各自的角落里,好比不同的小天地中的我和你。我们的名字,在陌生与不陌生的人眼里,未必有你想象中的意义,但也不必介怀,因为别人在你眼里也是同样的待遇。
马祖岙离大沙岙很近,住在这头的马祖岙能听到那头大沙滩上潮水拍打的声音,那是有节奏的“哗啦”一阵再“哗啦”一阵,万古不息、亘古不变,这来自大自然的悠长的韵律却能让你的内心变得无比平和。
第一次去大沙滩,是在傍晚,余晖渐红渐黯,父亲领着我们翻过沙丘去看大沙滩。说沙丘,似乎不准确,它不算高但很宽,看不见海的这一头,如同行进在沙漠。越靠近海滩沙子越细,站在沙丘顶,终于往下看到了干净而宽阔的大沙滩。暮色中的大沙滩,太美了,美到十岁的少年震惊到无法用言语形容。从此,大沙滩成了我南麂岛生活的大部分,后来才知道,任何时候的大沙滩都很美,变幻的美。没有游客的大沙滩,和暑假里无聊的我,清晨、午后和黄昏。有时候偌大的沙滩上除了我竟没有其他人,这片沙滩全是我的。也是后来才明白,在那些经济上不富足的时光里,我们竟然拥有过生命里再难出现的奢侈。
在沙滩上,你可以散步,像个哲人;你可以疯跑,像个诗人;也可以在岩石边四处打探,做回大海的孩子。你光着脚踩在极细的沙上,感受沙从脚趾缝里蠕上来,浪头一遍一遍地拍打着,沿着潮水留下的水际线捕捉到潮汐的讯息。退潮的时候,沙滩上铺满了寄居蟹的小螺壳,阳光下泛着五彩的光。但请你看看就好,不要捡走,那小贝壳一旦离了大海就黯淡没了光泽和色彩。在大沙滩上,我做得最多的就是挖沙蛤。大海退潮了,带个小桶,在潮水退去的地方蹲下来,两手搓起沙翻上来再翻上来,沙下面有水,沙里住着漂亮的沙蛤。南麂岛的沙蛤最漂亮,有红有蓝,花纹天然;肉质也最鲜甜细润,开水一煮,加点儿盐即可,绝非大陆上菜场里养殖的沙蛤可比。暑假里我们娘儿仨能挖很多沙蛤,吃不完,煮熟晒干,带回家炒芹菜是极好的菜肴。
8月份,暑假临近尾声时,有渔船出海了。渔船回港,网里拣走了值钱的大鱼后,剩下的各类杂七杂八的鱼虾被倒进筐里抬上岸,随意地倒在空地上,当地的住户们便拿个盆去帮忙挑拣,只要把大虾挑出来放回主人家的盆里,其他的各色小鱼、小螃蟹、小乌贼都可以放到自己的盆里带走,最后剩下没人要的,扫到路边晒成鱼粉做鸭饲料。这可真是一个诱人的工作啊,每天有很多渔船回港,一筐筐的鱼虾杂蟹倾覆在沙地上。我很乐意干这个活,一群妇女孩子围在一起,挑挑拣拣很有淘宝的乐趣,更重要的是捡回去就是海鲜大餐。渔家只要回收大虾,因为价格高;我最喜欢的是小乌贼,因为肉质嫩;妈妈老让我拣的是小鱼,因为可以晒成鱼干带回家。小鱼小虾在茫茫大海里,会知道自己被分成三六九等吗?而我们在这茫茫人海里,又被看作第几等呢?
后来,父亲终于调回鳌江工作,我们便不用再上岛,一晃二十多年。前几年,几个朋友相约南麂岛旅游。坐的是快艇,不是交通船,坐快艇不晕船。再上南麂岛,已是游客的身份,还要登岛费,还有旅游车,有平坦的公路。没有了360度全景卡车,没有了风中凌乱,竟然有点儿晕车。我们住在司令部附近的半山腰上,俯瞰大沙岙,岸边修起了沿海堤坝,很漂亮。走近大沙岙,多了几分度假胜地的气息,但是沙丘似乎不见了,海滩上的沙也少了很多很多,为保护自然资源,大沙滩被一分为二,另一半不许游客进入。沙滩上人很多,都很兴奋,只有我兴奋不起来。我没有下水,坐在一张靠椅上,头脑空白。沙滩对面的虎头岩,面不改色地沉静;潮水一轮一轮地翻涌,亘古如斯地欢腾。
我没有伤感,没有唏嘘,社会文明发展也许就会这样,我没有理由非议,只是默默注视这片海,回想南麂往事。那些往日的时光略带忧伤却治愈心灵,就像当年回头看见的那一片碧蓝,略带原始却无比澄澈。生活里,我们都会偶尔一回头,各自的记忆里都曾有过那样一片铭记于心的山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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