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微 编辑 王秀华
(一)
在等待中,日头终于归去。天渐渐黑了下来,暑气也渐渐消去。
我搬出凳子、椅子在院子里乘了一会儿凉,数了几回星星。也就八点来钟,母亲就在喊了:睡觉,睡觉,床铺好了!
我们住的是堂屋,地是潮湿的、黑乎乎的泥地。妈妈所说的床就是在这样的地上铺的尼龙纸。尼龙纸很大片,可以睡得下我们全家六口人。我们夏天的晚上就是在这张尼龙纸上度过的。尼龙纸薄,地面潮湿,刚躺下去的时候就像枕着水般凉快。然而,不一会儿,我就觉得不太对劲,因为尼龙纸无法散发热量,身下那片渐渐地发烫了,于是,翻身,翻身,不断地翻身。
我们睡觉的时候,手里还握着一把扇子,一是扇风,二是驱蚊。那时候屋前屋后留有垃圾堆、臭水沟,蚊蝇很多。太阳刚下山或阴天或雨后,堂前、屋后、龙道上空就飞舞着一群群蚊蝇,仿佛一团黑雾。夜晚,蚊蝇算没有了,但是一只只大蚊子从猪圈、牛栏、鸡窝等角落里飞出来,一架架飞机似的,边飞边“轰鸣”。它们针头似的嘴巴一会儿刺在你手臂上,一会儿刺在你脚上。你的每一寸肌肤都是它向往的天堂。大家不停地摇着手里的扇,时不时地拍一下蚊子,还经常翻一下身。等到困得受不了了,刚进入迷糊状态,便听“哐”的一声,手中扇子掉了下去。瞬间,睡意被吓跑了。你在黑暗中迷糊着摸到扇子,继续辗转,继续摇扇……
(二)
静谧的星空下,前后正间的人在酣睡,东西两厢的人在酣睡,一两声模糊不清的梦呓声从壁篱间传出。尧公坐在龙道上,低垂着头,手里的破棕扇已掉在地上——这种情景是我小时候起夜的时候透过窗棂缝隙看到的。
我住的是正间,东西厢各住着两户人家,尧公住在东厢的右边。尧公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两个儿子成家后,尧公便将东厢的两间分给了两个儿子。他自己在东厢后面搭了间草房。草房空间小,垒个灶,放个水缸及一些不可缺少的家什,再铺上一张一米二的床,就把草房的整个空间占满了。真的是吃喝拉撒睡全在一处。家里四个大人,一张一米二的床怎么睡?冬天还可以挤一挤,而夏天呢?因此,尧公大多时候都是坐在龙道过夜。
有一天,他的家人发现他不见了,起初也没怎么在意,以为他去哪里玩了,直到那天傍晚时分,才有人发现尧公在河里。据说前一晚他去朋友处喝酒,回来后到河里擦身体……
尧公落水的事一直让我伤心,我一想起就想哭。假如家庭条件好一些,屋里能多铺一张床,尧公不至于失踪了一整夜,家人都没有察觉,更不至于在河里发现尧公的尸体后,子女们还蒙在鼓里,挤在河岸围观。
(三)
昏昏沉沉中,我被母亲喊醒。母亲说,今天割稻,你姐妹几个一起去帮你爸爸。我揉揉惺松的眼睛,刷牙、洗脸、吃饭,到衣柜里找旧衣服套上,裹上毛巾,戴上斗笠,拿上镰刀,光着脚丫匆匆往田里走。
一大片稻田刚在晨曦中醒来,上空还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稻叶上沾着一粒粒露珠。这时候,大人们在各自的田里割稻了,手拿镰刀带出“沙沙”的响声。田边放着他们带出来的箩筐、锄头和茶壶。孩子们正从各处懒洋洋地走过来。
割稻,在早晨这会儿感觉是最好的——太阳还不大,空气里还有许些凉风,刚开始劳动,体力还充足。学着大家的样,我把衣服系在裤腰里,重新系好草帽的绳子,踏下稻田,拿起镰刀,俯下身子开始劳动。
太阳越升越高,越来越猛,毫无遮拦地照在我们的背上。背,如淋烫汤;脸,火烧似的;汗,顺着扉红的脸颊、鼻尖不断地往下流;眼睛也渐渐模糊了;渐渐地,背也弯得痛了。
热也好,痛也好,都得熬!
午饭后,稍息,我们便又冒着火辣辣的太阳下地去了。时间就是生命,生命就是粮食。赶收赶晒,即使太阳正烈,也没得休息。
地面温度很高,我们赤着脚踩在石头路上,如踩在锅炉上,只得左脚右脚频频换步,真怕被烫出水泡来。这时,稻上不再有露水。少了一份水的清凉,从远处掠过来的风也变得滚烫。田边的树直直地站着,不能为你提供一份阴凉,田里的泥和水也烫得无法下脚。
我把脚踩下去,尽力地钻进泥里去,因为只有在那地底下才能给脚板找到一份安慰。然而,割稻不像板上钉钉,你得不断地向前,向前。因此,每迈一步,我们都会把脚钻到深层泥土里,或见刚割过稻的那一处有一水洼,便迅速地将脚伸了过去……
什么叫早出晚归,割稻的时候体会最深。早上踩着露水出发,晚上回来月亮东升。回到家,先到河里清洗满身的泥浆,然后吃饭,搬出凳椅乘凉。晒了一整天,身上积满太阳的热量,什么风吹过来都不凉,只觉得脸依然火辣辣的。而这一夜,也是最难睡去,第二天还得继续。
有首《懒汉歌》可以概括秋稻收割时煎熬的状况:天光露水白洋洋,不如日昼晒太阳,日昼太阳上晒落,不如黄昏夹暗摸,黄昏蚊虫叫嗡嗡,不如明朝起五更。
(四)
割稻完毕后,接下去令人害怕的事便是系稻秆和晒稻秆。系稻秆、晒稻秆大多是女人的事,因为男人们得在家里晒谷、扬谷、送征。
系稻秆这几天,我们都自觉地早起。早起清凉,早点系好可以早点回家。
同样,我们穿上旧衣,戴上斗笠,肩上披条旧毛巾,带上一水壶茶水,赤着脚踩着石头路出发。
一块地不知是几亩,从东到西,稻草堆很多,仿佛有点望不到头的感觉。系稻秆比割稻更难受。弯腰,把稻秆理整齐。系,须紧,防止晒时倒塌。手劲好,方法对,系得就快;手劲不好,方法不对,系个半天,还会参差不齐,而且一放下就会散掉。新鲜的稻秆较硬,它不断地刮擦着手臂。尽管穿着长袖,不一会儿,手臂上的伤痕就纵横交错了。汗水流出来,渗过伤口,生痛。
系稻秆虽辛苦,熬个一两天、三四天也就了事,可是晒稻秆常常要花上一月、半月的时间。每天天没亮,我们就穿上旧衣去把稻秆一个个撑开,中午再把它们一个一个地翻过来。如果到了傍晚还没有晒干,还得把它们收成一团,防露水,也防夜半下雨;如果干了,就得把它们一个个翻回来,六个六个地捆成把。站起身来为稻秆,俯下身去为稻秆,手臂上旧伤新痕交织,惨不忍睹。
记得有一年,小弟去做生意了,几亩地的稻秆全由我一人负责,承包了似的。整整二十来天,我起早贪黑,肚子扁平了,右肩也厚了许多。要仅仅是身体累,休息一下也就好了,但我是独自站在漫漫的田野里,一整天没有一个人跟我搭讪,一直做着那单调的事。那种孤独和无望,使得心力加速疲惫,但我得撑着,我不得不做,因为饭菜要用稻秆烧起来吃的。
最怕的是天气突变,可夏天雷阵雨特别多,往往在一两点钟就变天,这时候也正是地面温度最高的时候。为了抢稻秆,我得不顾日头、不顾性命,三五个、十来个一起抓。热浪缠身,中暑就在这个时候。
每一季,从割稻到晒稻秆差不多要用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的每一天都得起早贪黑,在忙忙碌碌中度过。
庆幸,现在大部分农民已脱离了那种原始的劳动方式,插秧用插秧机,割稻用收割机,稻草也不用系不用晒,煮饭烧菜有燃气……感谢科技发展给农民们带来福祉,同时也向还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们致以无限的祝福和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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