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煜熹 编辑 王秀华
我的连长张仁成,山东人,小小的个子,皮肤黝黑,一脸的褶子布满了岁月的风霜。他很节俭,平时总穿着旧旧的衣服,又因其貌不扬,如果没人告诉你他是我们的连长,你一定会认为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村小老头。背地里,我们都亲昵地称他“老张头”。其实也说不上是亲昵,这就是东北人对年长男人的习惯称呼,比如老李头、老王头,多了去了。如果我现在还在东北,那也就是老葛头。
人说“墙上的弓、门洞的风、打铁的汉子、老山东”,山东人给人的印象都是硬汉。的确,老张头虽不习武,走起路来却风风火火的,干起农活来更是行家里手。夏锄铲地,他提溜着锄头,麦收时节,他手握着镰刀,总之,他和我们一起出工,一起干活,一起收工,虽不同吃同住,却是同劳同作。他一边监督,一边帮那些干得慢的知青跟上进度。
老张头从不需要看时间,只要抬头看看太阳,就知道啥时候该下地,啥时候该收工,似乎心中有一块和天文台同步的表。在那个年代,不但手表是稀罕物件,就连时钟也很少有人拥有。我们连也只有徐康、宋哲和“大洋马”有表。好在电线杆上挂着的大喇叭会报时。其实我们也并不怎么需要知道时间,反正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有人恶作剧,将这三个人的表同时调快了半小时,然后告诉张连长该收工了。老张头抬头看了看天说:“早那时候!”(“那时候”是老张头的习惯用语,几乎每句话的后面他都要加上。在我调侃老张头时,他会说:“葛煜喜呢!你哪,是放屁掺辣椒——带刺激性那时候!”)“到点了,不信,你看看表!”知青们异口同声地说。老张头看了看表,又看了看天说:“早那时候,再干一会儿!”直到大家把全连的三块手表都举到他眼前的时候,他才再一次抬头看了看天,沉吟了一会儿,满腹狐疑地宣布收工。回去以后,他才知道“着道”了。半个月后,他的手腕上多了一块上海牌手表。
老张头干活从不知道累,每一个动作都是风风火火的。在他旁边干活可偷不得懒,连多休息一会儿也是奢望。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当他讲起当年的革命经历时,常常会忘记时间。所以,我们想歇一会儿时,就会说:“张连长,讲讲你当年的革命故事吧!”然后,他就开始滔滔不绝,往往会讲上老半天,以至于把时间“置之度外”。
从他的革命故事里,我们渐渐知道,老张头在山东老家时就是民兵连长。他带着他的民兵们参加了解放军,并当上了炮兵连长,跟随部队一路南下到了温州。后来,他的部队参加了“解放一江山”战斗,而他大概是吃海鲜引起严重腹泻,住进了“江心屿”对面的战地医院(一座小庙),因而躲过一劫。这件事在他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以至于在负责知青管理的岁月中,他对于拉肚子的知青总是能“网开一面”。
那时,农场一个月才放一天假,“泡病号”不但可以休息一天,还能享受“病号饭”。可是不管你得啥病,只要不住院,在老张头那里都很难请假。有一年,我“煤气”中毒(取暖的土炕漏烟,煤炭因燃烧不充分,产生的一氧化碳返烟进了屋子),死里逃生,也只得到半天的休息和一碗酸菜汤(民间认为酸菜汤解“煤气”的毒)。唯独“闹肚子”,他会很爽快地批假。他会说:“好汉呢,架不住三泡稀屎那时候!”
在莲江口的日子里,我们唯一的文化生活就是在操场上放露天电影,两三个月一次,除了样板戏,就是《地道战》《地雷战》和《南征北战》。放映次数最多的就数《南征北战》,我们至少看了八九遍。其中,由刘沛然饰演的张连长,那长相,那个头,那厚厚的嘴唇,确实和老张头有几分相似,于是几位女知青就调侃说,那就是老张头的原型。渐渐地,连老张头自己也似乎当起真来,每次分场放映《南征北战》时,他一定会早早地坐在第一排,等着电影开演。
老张头没有多少文化,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外,我很少见过他写的字。可当他站在队伍前面,拿着他小小的笔记本时,一说就能说上半拉小时(半个小时)。虽说拿着本子,但他却很少去看,直到有一天,我找到机会打开他的本子看了一眼,才发现上面根本没什么字,有的只是阿拉伯数字夹杂着圈圈、三角、杠杠、条条。天才啊!这些类似古埃及的楔形文字,竟是世界上最简练的速记符号。
张连长很正直,没有指导员的那些花花肠子。只要你干活肯卖力气,他就会“稀罕”你。那时候我傻乎乎的,干活不惜力,所以在老张头的眼里我还不错。后来,知青们越走越少,我也成了一连一排难能可贵的老兵。后来我打算办“病退”,不用去一线了,换成在场院里干活。我虽不会像以前那么傻干,但会在老张头还未顾及到时及时完活。因为这一点,老张头对我赞赏有加。他虽不会轻易表扬我,却会默默地放任我。我也就不用去和别人一起干“随大溜”的重活、累活。
张连长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做事讲原则,不会逢场作戏。我这人有点“犯上”,但我不作乱,领导关系不会拉,群众关系却不错,以至于推荐上大学时,别人会找我给他拉票,可我自己却不会拉领导的票。有一年,我过了群众推荐关,报总场的名单里却没有我的名字。得知消息后,我找到张连长,表示要贴大字报。张连长也为我忿忿不平,和场领导吵了起来。虽然最终只得到了同意补报的承诺,可谁知道他们有没有补报呢!反正我上大学的事从此没了下文。然而就因为张连长的路见不平,他的形象在我的心中更加高大了起来。
返城后,我还会经常想起“老张头”来,老知青相聚时也会经常不经意地提起他。我还经常关注、打听老张头的情况,也曾听说老张头退休后还闲不下来,在分场开垦了很多荒地,当然这是给自己开的地。没有耕牛,他就让老伴“拉套”,他自己“驾犁”。其实这不是他抠门,劳动的习惯已沁入他骨髓里,就是这“小车不倒只管推”的激情伴随了他的一生。
2004年,我第一次回访莲江口农场。当时,知青们几乎都已返城,农场又改回劳改农场了,分场改成生产队,老干部们都集中在总场养老。我还专门到总场见了老张头。他气色很好,在我的眼里,他可一点也没有变。此时,我才知道,前几年他的老伴走了,去年他在农村又找了个老伴。那年,他72岁,新找的老伴小他10岁。他见到我们,满脸堆着笑。“张连长,你还认得我吗?”我拉着他的手问。“认得,认得!”他连连点头,却叫不出我的名字。其实他已经不认得了,就连他最熟的孟华也不认得了。我不免有些失望,我到农场最想见的就是他呀!一起吃过晚饭,在张大伟女儿开的卡拉OK厅里,孟华拉着他一起唱起了“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老张头一边唱一边用手打着节拍。现在回过头来仔细想想他不认得我的事,就不会觉得奇怪了——几十年过去了,如今连我也已经不记得很多的人和事了,但我却始终忘不了“老张头”——我的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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