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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师的风范

2012年08月30日 14:05:29 来源:平阳新闻网

  1950年9月,我到了浙江大学,成为苏步青教授的研究生。那一年,浙大和北大都在上海招收数学学科的研究生,两所学校都录取了我,北大先在报上公布录取名单。我在大学期间曾患肺结核,北大录取后先由北大驻上海招生站安排体检,结果不太好,肺部病灶虽大部分已钙化,但还有部分纤维化病灶。招生办人员对我说,到北大后再进行体检,能否通过到那时才能知道。父母亲也担心我不能适应北方的气候与环境。正在此时,我收到了浙大的录取通知书和同济大学数理系的聘书。我一向对几何的兴趣比较浓厚,报考前听黄正中老师说起过,浙江大学苏步青教授在几何学研究方面很有成就,这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当时一般人认为,同济大学的助教职位也是相当不错的,能得到这样的工作是很幸运的,但是我想自己年纪还轻,应该增进知识,去浙大当研究生应是最好的选择,只是担心能否通过浙大入学的体检关。到了杭州之后,x光透视肺部发现同样的问题,但浙大的医生让我通过了,我真是欣喜万分。我很幸运能跟随苏步青教授学习,走向数学研究的道路。到浙大入学迄今已经51年了,苏先生的指导与教育使我终身受益,影响我的整个人生。

  到了浙大数学系之后,我马上就被系里浓厚的学术气氛所吸引。我本来以为做研究生只是听听课、多读一点书、多长一些数学知识。现在一看,系里的许多教师都有自己的研究方向和课题,还有小型学术讨论会,在教学的同时,都在进行着研究工作,力求在数学上有所创造,这种气氛是我以前从未感受过的。

  苏先生当时除了在数学系任教授外,还担任着学校的教务长,工作很忙,那学期他招了3名研究生,除我之外,另两位是来自广西大学的一对孪生姐妹。入学后他马上为我们开设讨论班,要我们读书和做报告,他要我们读的是意大利数学家LeviCivita的名著《Absolute Differential Calculus》。在大学里我已有阅读英文参考书的经验,对英文和数学都不感到有特别的困难,但我还是对内容作了充分的准备,在讨论班中仔仔细细地报告了书中的内容,对苏先生的提问都能正确回答,苏先生那张严肃的面孔也泛起了笑容,称赞我“讲得很好”。我听说过苏先生对学生管得很严,报告中总会挑各种各样的毛病,这次我能顺利过关,感到很高兴。

  后来的讨论班上,我经常听到苏先生对学生的报告提问,答得不好的,他会批评、训斥(被称为挂黑板),甚至当场停止报告,责令下次重新报告,等等。这些虽然不是对我的,但他那极其响亮威严的质问声,也吓得我心里怦怦地跳,对于自己的报告也越发不敢怠慢。苏先生不仅要求我们把所读的内容(包括推理和推导)精确无误地表述出来,还要我们抓住中心,把作者的思路简明扼要的叙述出来,所以每次报告,我总是精心准备,反复思考体会,在黑板前看到他带笑点头时,我的心就放松下来了。就是通过这样的训练,我开始学会怎样去读数学专著,掌握其基本内容与方法。

  苏先生的第二步训练就是读论文,在我第一次报告后,他陆续地指定了许多论文,要我读懂了报告,这样每周就添加了一次报告论文的讨论班,只有我们3个一年级的研究生参加,每次都是我报告。这些论文是发表在国际数学杂志上的最新研究成果,有英文的、德文的和俄文的,有的是近百页的长文章,当时没有复印机,单单抄下来也得花许多时间。在这样的重压下,我感到只有硬拼,因此硬着头皮复习德文,自学俄文。靠字典,靠仔细阅读和推导,一步一步弄懂文章的数学内容和难点,并力求抓住重点,终日演算和思索,还常常开夜车到深夜。有一次,第二天早上要报告,我开夜车到下半夜,实在支撑不住,伏案睡着了,到上午八时讨论班开始时还未醒。苏先生在教室等,见我未到,就匆匆忙忙地到宿舍来找我,咚咚的敲门声把我惊醒,我十分紧张,苏先生见到我一书桌的论文、辞典和讲稿,怒气就消失了,但要我马上随他到课堂去做报告。这段时间我报告的内容主要涉及欧氏空间与黎曼空间的曲面论、超曲面理论。

  由于学习的工作量很大,使得我不得不抓紧时间加倍努力,我每天必牢记自己当时制订的座右铭“专心致志,刻苦钻研,持之以恒,不受干扰”。苏先生的严格要求,使我懂得了做学问的人必须具备的素质。经过苏先生这样反复的锻炼,我读论文的能力有很大的提高,领会到怎样才算真正读懂一篇论文。并且知道要研究前沿的课题,必须阅读最新的论文,这又使我加强了对几何的浓厚兴趣,享受着学习数学的苦与乐,就这样我度过了读书关、读论文关。

  苏先生在业务上要求很严,对学生却非常关心。我到浙大刚两个月光景,生了一场疟疾,发烧超过40度,苏先生特地亲自到宿舍看望我,要我好好休息、养病,不要急于看书,这使我终身难忘。当时做研究生只有很少一点生活津贴,每月12元,只够吃饭。在第一学期近寒假时,一天,苏先生找我谈话,对我说,研究生的津贴太少了,很清苦,下学期可聘你为助教,这样待遇好多了,你考虑一下是否愿意,再告诉我。我知道老师关心我,但不懂如何处理是好,因此特地去找白正国先生商量。白先生对我说苏先生要你转为助教是对你好,但助教教学工作忙,读书的时间少些,做研究生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做研究,白先生要我自己考虑决定。我因为家中对我有些补贴,经济不紧张,后来就决定还是做研究生。又过了几个月,接近1951年的暑期,苏先生与中国科学院联系,把我收为中国科学院的研究实习员,因而我多了一重身份,有了一份收入,又和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有了正式的联系。苏先生帮我制订每一年度的研究计划,要我每季度写季度工作报告,寄到北京。

  浙大数学系这时又达到一个高峰,除原有的徐瑞云、白正国等教授外,浙大早期毕业,后来出国留学的卢庆骏、张素诚、曹锡华等先生已从国外回来,成为数学系的教师,又有几位业务很强的青年助教,如谷超豪、张鸣镛等开始崭露头角,研究生们成长迅速、表现突出。系里是学术上一片欣欣向荣、繁荣昌盛的景象。陈建功、苏步青两位先生20年代在日本设想的建立一个现代化的数学教学科研中心的计划,经过他们20年的艰苦奋斗,已经开始形成了。

  1951年下半年开始了三反、五反和思想改造运动,苏先生在其中受了许多委屈,但仍然关注着学生们,关注着数学系的发展。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把苏步青、陈建功两位先生和浙大数学系的相当一批成员调入上海复旦大学,其他成员分别调到浙江师范学院、南京大学、厦门大学、华东师大或留在浙江大学负担工科数学的教学。苏先生从心里对这样的调整是不同意的,这个损失太大了,但这时正是思想改造运动之后,不可能有其他选择,只有服从分配,重新创业了。

  那时,孪生姐妹因不能适应苏先生的训练只读了一学期就离开了浙大。1951年暑期后从中山大学分配来一位学几何的研究生谢兰安,我有了一位师弟,苏先生称之为金童玉女。院系调整时,苏先生就带领我们到了复旦,陈先生也带着他的得意门生夏道行和龚(中科院研究实习员)到达复旦。浙大数学系的图书杂志也大部分转到复旦来了,他们把浙大的优秀学风也带到了复旦。

  在复旦,苏先生仍然被任命为教务长,行政工作还是很忙,苏先生继续举行微分几何的讨论班。在苏先生指导下,谢兰安与我3人组成的讨论班也搞得十分认真,从不间断。浙大举办讨论班之风很快地在复旦数学系产生影响,几位复旦的和来自别的学校的教授都恢复了中止多年的研究工作。

  1953年,苏先生在复旦招收了两位研究生,一位是复旦毕业生(原浙大学生)叶敬棠,另一位是东北人大毕业生韦述萱。这时,从浙大到北京俄专学俄文的谷超豪也到了复旦,系里也有别的较我们年长的教师参加几何讨论班,从而使这个讨论班改变了冷冷清清的状态。谷超豪和我当时都是讨论班的骨干,讨论班的内容丰富多彩,水平也大有提高,苏先生感到非常高兴,浙大创建的微分几何学派在复旦又显出了蓬勃的生机。这时,系里的教授,如陈传璋、黄缘芳、周怀衡先生等,也都仿效陈建功先生和苏先生的做法,举办了积分方程、代数和分析方面的讨论班,作为促进学术研究、培养青年人才的有效手段。后来复旦党委非常重视,把这种讨论班称为小型科学讨论会,在学校推广,并在报纸上作了详细的报道,在全国产生影响。

  苏先生一贯把培养青年教师和研究生作为己任,他一直坚持为我们开设高级的几何课程。在浙大,我听过他讲授的“一般空间微分几何学”和E. Cartan的“黎曼几何”这两门课。到复旦后,他又挑选了一本苏联几何学家诺尔琴的俄文专著《仿射联络空间》作为教材。这些教材使我学到很多东西。当时国内大力提倡学习苏联,苏先生知道微分几何在苏联很受重视,十分高兴。他从解放初就开始学习俄文,此时已经可以达到阅读和开始翻译苏联教材和专著的程度。50年代中期,苏先生一直强调要学习李群和外微分形式方法,他根据菲尼可夫写的《外微分形式方法》一书,讲授了外微分形式理论,并且边学边讲,引导我们去注意难度很高的CartanKhler外微分形式方程的理论。他重视启发我们用外微分形式理论去解决微分几何问题,他自己也用这些理论去处理高维空间共轭网的问题,有时遇到困难也与我们讨论,他说这是教学相长,共同提高。由于我们在CartanKhler外微分形式理论与活动标形法的学习上花了一番功夫,他又说将外微分形式课程真正学到手的只有谷超豪、胡和生两人。

  苏先生原来的专长是仿射微分几何和射影微分几何,但由于微分几何的不断发展,他并不引导我从事仿射微分几何和射影微分几何方面的研究,他认为要学习国际上最新发展的内容,一定要看新的好书。他非但自己读,而且读了就教大家,往往在读了新书的同时将书中内容逐字逐句地完整地翻译下来,然后向学生讲授。苏先生讲课声音洪亮,黑板书写清晰,因此记笔记容易,每听完一门课,笔记就是原著的翻译本,可以做到原著无遗漏,不失真。但是,他的课并不容易懂,因为他不作解释,要我们自己去体会,这往往要花许多时间,程度差的学生难以适应。他启发与督促我们去从事研究,但并不提出具体的问题让我们去做,这样的好处是能训练我们自己提出问题的能力,能寻找适合于自己兴趣和水平的问题进行研究。拿我的第一篇论文为例,他在讲授诺尔琴的仿射联络空间时,详细地介绍诺尔琴引进的一对共轭仿射联络,这就使我想到为什么只有一对联络呢?是否可以引进多个共轭的仿射联络呢?于是我就提出多重共轭的仿射联络的概念,并给出了几个定理,完成了第一篇论文。这篇论文交给苏先生后,他仔细看了我的稿子,在进行了一些文字修改后,就把它推荐到《数学学报》发表。后来诺尔琴为这篇论文在苏联评论性杂志上写了较详细的评价,加以肯定。苏先生鼓励我继续努力,我又较快地得出关于仿射联络空间的一些成果,写成两篇论文。

  苏先生在查文献时看到重要文章常提醒我注意,例如,苏联通讯院士雅宁柯的两本长篇著作《高维欧氏空间超曲面的变形理论》、《子流形的变形理论》就是他推荐给我阅读的,这使我对变形理论有了较深入的了解,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并进一步提高了我运用外微分形式方法的技巧,在此基础上我做了几篇有关黎曼空间超曲面变形的文章,陈省身先生等在美国的《数学评论》上介绍了我的工作。这样,在苏先生的教育和熏陶下,我走上了科学研究之路。上述的一些工作以及关于常曲率空间特征的研究,使我在1956年被评为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的先进工作者,这是解放后科学院的第一次评奖。华罗庚先生(所长)特地写信通知我并向我祝贺,这是对我的鼓励和鞭策,苏先生对此感到非常高兴。

  60年代初,当我在数学研究上陆续取得成果的时候,我觉得应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要努力扩大知识领域,要有好的工具,为此我阅读了李群、群表示论、广义相对论等方面的许多论著,希望能抓住重要问题做出重要成果。正在此时,苏先生在讨论班上介绍黎曼空间运动群的空隙性问题,包括Fubini的早期发现,王宪钟和Yano的工作等等,我感到这正是我所希望研究的重要问题,也正是当时微分几何研究的一个热点,我继续查阅了不少文献,利用齐性空间理论,以李群及其表示论为工具,给出了正交群的最大不可约子群维数的最佳公式,建立了确定空隙的一般方法,由此可得出黎曼空间运动群的所有空隙,苏先生大为高兴,表扬了我。

  1956年,苏先生和陈建功先生去北京参加了全国12年科学发展规划的制订工作,对于如何发展中国数学及复旦如何发挥作用等有了许多新的想法,他们根据国家需要和科学发展的趋势,提出要在复旦大力开创和发展计算数学、微分方程、概率论和力学等学科,也提倡对原有学科内容进行更新。苏先生同意谷超豪把主要精力转到偏微分方程,并决定让他去苏联进修两年。但苏先生对几何组还是紧抓不放,这样,我便成了他在复旦建设微分几何的主要助手。

  在这里,我还应该感谢苏师母(原籍日本,名松本米子,后改名苏松本),她慈祥、勤劳,对我们非常好。从我在浙大做研究生开始,她一直称我为胡小姐,她在生活上多方面关照我、帮助我。她知道我工作忙,不善于整理家中的杂物,就亲自到我家帮我整理,我心里既非常感激,又实在过意不去。苏师母不幸于1986年病故,我与谷超豪曾多次到苏州,在她的墓前献花,怀念敬爱的师母。

  值苏师百岁华诞之际,特将苏师指导我走上科研之路的经历写成此文,表示我衷心的敬意和感谢,敬祝苏师健康、长寿、快乐。

  作者:胡和生(中国科学院院士、复旦大学数学研究所教授)

  本文选自网络

网络编辑:金雷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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