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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步青下江南

2012年08月29日 16:28:21 来源:平阳新闻网

  1972年9月,苏步青先生在结束下放“劳动改造”后,由忻元龙和我陪同,来到百年老厂——江南造船厂,参加船体数学放样的研究工作。

  在船体车间数学放样小组,我们受到全体人员的真诚接待,他们是顾灵通、陆锡荣、赵文棋、葛锦春等师傅和蒋峰飚、王俊荣、谢鸣章等3位大学毕业生,谢鸣章还是苏先生的同乡。他们都热情地称苏先生为“苏教授”。

  这极平常的称呼是被1966年开始的那场浩劫打入冷宫的。当时许多专家和学者都受到严重迫害,受到极不公正的对待,后来毛泽东主席在一次党中央的会议上“解放”了8位专家,苏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从此,苏先生从被关押的学生楼里出来回到了家,结束了“劳动改造”和“今日被拉到罗店农村,明日被拉到江南厂”挨斗的日子。尽管还时时有人在大小会议上对他点名批判,但也有人已经认识到应该发挥这位著名数学家的作用。这个人就是罗文化。他是数学系毕业生,当时担任教师,后调计算机科学系,现已离休。苏先生这次下江南造船厂就是他促成的。

  复旦大学数学系与江南造船厂船体车间协作搞数学放样有好几年了,已经取得了不少成绩,但碰到了更大的困难。我们3人是数学系派出的第三批人员,苏教授下江南造船厂给船体数学放样小组增加了信心,但有些“造反派”头头持怀疑和观望的态度。罗文化同志相信苏先生定能发挥重大作用。

  9月份,我们每周去厂一次,主要是参观和熟悉环境。顾灵通等师傅陪我们上了放样楼。我们看到几位放样工正蹲在地板上用木样条画曲线,不时地跑来跑去,用眼睛观察这些曲线好不好。在放样楼里,要把初步设计好的船体表面的三向剖线(横剖线、水线和纵剖线)画在地板上,进行光顺处理。造多大的船就要有多大的楼,要几个月才能把船体的三向剖线光顺好。这种人工的放样不仅少慢差费,而且工人耗费体力很大,苏先生在参观后感叹地说:“应该用先进的科学技术为他们减轻劳动强度,提高工作效率。”

  第二次,我们参观了计算机控制切割钢板的过程,将放样好的曲线数据输入计算机,它就控制切割机自动地把钢板切割成需要的形状。据我们回忆,这台控制用的计算机是由南京工学院制造的。

  第三次,我们还参观了船体外板在自动切割成型之后的“火攻法”。一片凸曲面中间有个凹处,用火烧一下,再用水一浇,使凹处凸起来。10月14日,在数学放样小组的办公室里,由顾灵通师傅介绍原来使用的数学放样方法,包括本小组的及国内外的各种方法。苏先生听得十分仔细,不时提出一些问题,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原来的数学放样方法已经部分地得到应用,但对于大船,特别是船艏或船尾较复杂的船型,就不能应付了,需要更多的人工干预,寻求更好的数学放样的方法,这就是我们要攻克的难关。

  那时苏先生虽然被“解放”了,但生活仍处在逆境中,他的党组织生活还未恢复,一级教授的工资被扣掉2/3,50年代专为他建造的61号小楼,底楼全部被分给了别人,原来客厅中的家具都堆在从一楼到二楼的楼梯旁。日本友人——他的老朋友茅诚司先生要来拜访他他只好婉言谢绝。他说:“茅诚司先生曾来过我家,当时我在宽敞的客厅里接待他,他听过我的夫人弹奏十三弦古筝。如今我在哪里接待他!琴也搁置多年,蒙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灰尘,也没有地方可以弹它!”苏先生渴望会见老朋友。茅诚司先生又来信邀请他访日,他又被迫作罢!那几年苏先生患颈椎肥大压迫神经的毛病,手经常麻木,没有好的医院和医生治疗。后来,靠了一位学生介绍的医生治好病,他的这位学生有话在先,请苏先生不要公开他的名字。

  可是,就是在这种艰难困苦的条件下,苏先生感受到科技对生产的重要性,感受到理论与实际结合的重要性,决心把所学知识献给国家的科研事业。从10月份起,我们和工人一样上班了。江南造船厂的上班族中增加了一名71岁高龄的苏教授,数学放样小组为我们3人买好6元钱一张的公交月票,苏先生也过上了挤车上班的生活。

  记得有一个雨天,我早晨5时15分到苏先生家。他已经起床准备出门,苏师母帮他找到高统套鞋和长柄黑布伞,送他从二楼下来。等先生走到门口时,苏师母弯腰鞠躬,双手沿膝而下,行起大礼,苏先生说:“都什么年代了,还要这样!你自己身体也不好,快上去吧!”看到他们相敬相爱的动人情景,不禁羡慕不已。

  我们乘了3路有轨电车到虹口公园,再转18路无轨电车到江南造船厂正门口。在门外厂的食堂吃过早餐,进门沿着一条与江边平行的道路由东向西走15分钟,才到数学放样小组的办公室。路的两旁堆满了钢板和钢筋,两旁排列着许多吊车,时时要小心它的悬臂钩起重物转动。路上又有许多钢铁垃圾和未拆除的铁轨,再加上来来往往的卡车和自行车,对70多岁的长者来说,行路也是很困难的。每天从市区东北角到西南角,去时总有座位,返回时就没有座位,车内又极挤,也没有人为七旬老人让座。苏先生有一首诗记录了当时的情景:“行年七十二,挂挤大洋城。乡仗非所愿,蜗居了我生?看花须走马,下海为捕鲸(指去江南造船厂)。东望迢迢日,空夸腰脚轻(日友茅诚司先生春节函邀我夫妇出游,被迫作罢)。”

  大约在1973年初,全国的船体数学放样会议在上海浦江饭店举行。当时没有政府的官员出席,却有两位著名的学部委员(院士)莅临大会,他们就是大连工学院的钱令希教授和复旦大学的苏步青教授。钱先生在会上报告的题目是“数学放样的数值松弛法”,他形象地比喻为“钮扣太紧,把它松一下。”苏先生高兴地看到有几位学生也在搞船体数学放样。浙江大学董光昌、梁友栋先生与上海求新船厂协作,提出了“回弹法”;山东大学谢力同先生与上海沪东造船厂协作提出“离散点列光顺法”。苏先生应邀在大会上讲话,他谈了船体数学放样的重要性及他的一些看法。会议结束时,两位学部委员紧紧地握手,一同走出浦江饭店,在黄浦江畔亲切交谈。当钱先生知道苏先生还要挤车子回家时,他就立刻决定先送苏先生回去。当时他有小车接送,我曾冒昧地问钱先生,各种待遇都已经恢复了吗?钱先生风趣地说:“我们这些人(指他与苏先生)都是在里面臭,到外面香的。”他们会心地笑了。

  凭着数学家对数学的热爱,凭着他对祖国经济建设的关心,苏先生在逆境中奋起攻关,全身心地投入到课题的研究之中。不久,他找到了突破口,提出了一整套的方案。他提出应该从参数曲线和参数曲面着手,才能解决大挠度曲线(切线变化很大的曲线)、空间曲线和曲面的问题。一方面,他让忻元龙和顾师傅一起继续研究曲线光顺的方法,但要用参数曲线,让我和蒋峰飚开始研究曲面光顺方法;另一方面,苏先生集中精力去研究国外文献,从数学理论上提出指导意见。

  苏先生深感当时我国造船技术落后,特别是应用计算机的水平肯定比不过世界先进的国家。他相信国外的杂志中肯定有可以借鉴的论文,面对声势浩大的批判“崇洋媚外”的浪潮,他埋头认真地学习国外先进的东西,对那些强词夺理的批判从心里觉得好笑。他还不止一次讲到有人从他家里找到外国杂志,就说他里通外国,真是无知和愚昧!他利用厂休日(星期三)回学校查阅外国资料,发现了最新的关于参数曲线和双三次曲面拟合的论文4篇,其中包括现在计算机辅助设计系统中流行的 B样条的德布尔考克斯算法。苏先生将它们全部翻译出来,以复旦大学数学系和江南造船厂船体车间的名义编印出《样条拟合译文选》。该书在前言中明确地写着:“这些文章全部是由苏步青教授翻译的,苏先生的这一工作,不仅直接指导了我们的工作,还在全国的数学放样工作中,起到了引导作用。”

  辛勤耕耘,终于迎来硕果累累。苏先生用仿射不变量的思想深入地对三次参数曲线进行了研究,得到了有关拐点和奇点存在的定理和消除的方法,对曲线的光顺方法有直接指导作用。

  后来苏先生在《应用数学学报》和《复旦学报》上连续发表了一系列文章,为计算机辅助几何设计在我国的发展作出贡献。在苏先生的指导下,数学放样小组完成了线型光顺的课题,其中应用于船艏的一种光顺方法——平行圆面法的名字还是苏先生起的。苏先生在江南造船厂数学放样小组的消息不胫而走。那间搭建在放样楼旁的办公室,中午休息时常常是很热闹的。工人和技术员前来向他请教问题的不少,虽然那间办公室离其他厂房较远,门前还有未拆除的小火车的轨道,但人们乐意前来向苏先生请教外语和数学,还爱听他讲故事。这许多有趣的事,可惜都未能记载下来。有文字记载的,只有协助解决伞齿轮设计问题,发表在《复旦学报》上的一篇论文“伞齿轮设计中的一些几何学问题”和发表在《数学的实践与认识》上的论文“球面锥齿分度圆上的压力角和其齿厚的测量数据”,文中注明所讨论的问题是在江南造船厂搞协作时,由该厂技术革新小组叶镇仁同志提出,对叶镇仁同志表示感谢。

  1978年,复旦大学数学系的“船体数学放样”等项目获得了全国科学大会奖。苏先生在其中作出了主要的贡献,而且是在逆境中作出的,不能不令人更加敬仰他。

  作者:华宣积(为复旦大学数学系教授)

网络编辑:金雷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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